时光流逝却难可治愈哀痛。一个月前的吊丧历历在目，二十四年前的奔丧点滴哀痛尚如昨日……
来，是偶然；走，是必然。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阿弥陀佛。
这两年的圣诞似乎都不是太好的日子，去年在这一天我“如愿”和绝大多数国人一起进入“半圈”，开始接受新冠病毒洗礼般的煎熬；今年的这一天我驱车抵达韶关送我大舅子阿威最后一程，冰冷的气温与东莞温热如夏形成截然不同的两极，而奔丧的心绪亦如此冰寒凄然。特别是丈母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益发悲壮，泪眼婆娑，一见到亲朋好友便哽咽无声的衰老悲痛状令人不由得深深为之悲痛而叹息。大舅子五十出头却遽然间撒手人寰，想起不久前同在东莞的他还跟丈母娘电话说回老家吃喜酒，却不料回来韶关两天后就送进ICU，十余天终于不治……
素素倒是挺坚强，哥哥一病不起的那半个月，她已然奔波东莞与韶关来回三次，回来后还得继续正常上班及照顾我、安慰在韶关病床边上每日以泪洗脸的母亲、安抚在大学读书的女儿以及处理她哥哥的各项琐碎事务，如保险、住院费用等，以及阿威去世后老家那边的后事，特别是和村里人的联系，近期来几乎电话都没有停过，她将所有的伤痛与悲凉全都压在心底，尽力去安排好一切，以令她大哥能走得安心与安乐一些，令母亲能减少一份悲痛与思念。我突然发现，弱小的妻子竟然能焕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与办事能力，在她辛劳得弯不下腰的时候，我只能默默地帮她轻轻按摩几下。
大哥去世的当天晚上她已匆忙地回到了韶关，我则是在出殡的前一天驱车前行。这几天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令广东从盛夏的燥热直接跳入了冬天的冷酷，我不得不套上许久没穿过的羽绒服。近三个小时的路程终于辗转着到了我从未进去过的妻子老家山子背村口，新修的数条公路将群山纵横分隔，蜿蜒弯曲。导航倒还是挺准确指引，顺利抵达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妻子素素和她大哥唯一的孩子洛洛正站在交叉路口的边上。
妻子一袭灰黑的妆扮，洛洛则是一件灰色大衣裹紧全身，高而瘦，头上戴着的一顶圆形衫帽盖住前些天才完成的脑部手术印迹。比我早两个小时赶到的洛洛，在祸不单行的日子里奔丧回来，神色黯然的他甚至还没有完全接受父亲突然离世的消息，又不得不在这早已陌生的故乡为父亲的下葬奔波，甚至来不及休息一下的。
我突然就有感同身受的悲凉涌来。
2000年的四月一日，一个愚人节的日子，却真实而非愚弄我的时刻，父亲在这一天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相伴相爱三十余年的妻子离开了他辛劳近六十年的人间。突然，永远是最为真实的感觉。人间，从来都只有忧伤与苦痛的存在。
我依然清晰记得三月三十一日晚上九点半左右，父亲跟我打电话，说是与我母亲在桂林的环湖走了一圈，天气有些热，等会就要睡了。我嗯嗯几声，偶尔与父亲电话聊天时都免不了以这“嗯嗯”来结束，因为父子俩的对话都是有事说事，我极少会关切地询问父母在家里的情况特别是病情，虽然我知道父亲办理了病退，虽然我知道他拖着病残的腿四处去办理好我的人事调动，虽然我知道每年过年我回到桂林却大部分时间都和朋友同学吃喝玩乐而只有年三十在家陪伴父母但他们都一样开心幸福，虽然我知道父母在东莞不长的时间里他们与我隔街相对住在姐姐的家中更想每天都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却完全不知道，这“嗯嗯”两字竟然是我与父亲最后的告别，我完全不知道，生与死的距离会这么短这么近这么……突然。
一宿未尽，便已是阴阳相隔；日月不明，父子已然天各一方。纵然我在白云机场接到母亲嚎啕大哭的电话时泪雨磅礴，纵然我在殡仪馆最后一次望向父亲的遗容时肝肠寸断，纵然在父亲的骨灰盒葬入家乡的山地里我倏然的万念俱灰……
奔丧，是一程生与死纠缠中拉扯着苦痛的旅途。黑暗世界里徘徊、彷徨、无助、凄苦的边缘上挣扎的心境，辛劳与辛酸揉合在悲痛中黯然无声的寂静，无从抚慰的念想更无从放纵的哭喊横亘于心底的素净，如同那长长的白幡，拖着斜阳的阴影漫入长夜，永久地沉浸于那灰蒙蒙的思忆，再也无从走出来，也不肯轻易走出来。
洛洛近一米九的身高，偏瘦的身材就更凸显他的高度来，脸上留有青春期的痘痕令他看起来显得更年轻一些。此刻，站立在村口的他落寞的眼神望着家乡的一草一木，应该也是既熟悉更是陌生的感觉吧。那一年四月初的傍晚，昏黄的灯光在故乡村委空荡的屋子里透出淡漠的色调，灯光下一群脸色淡漠的村里人抽着手卷的烟丝喷出来同样淡漠的烟雾，沉默着，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我已戒烟好多年，忍不住有点晕眩，呛鼻的烟味充斥着整个鼻腔及整个身体。我却必须站着，站在众人的中间。
我很想坐下，一个月前开着摩托在东莞的大道上行驶被飞速而来的抢夺者从旁边拽下扣在皮带上的手机包，包与手机飞散在地上，我从摩托车上被拽下摔在地上，在快速翻滚之间我看到自己的手机重重摔在路面裂成数段，散落的姿态比我翻滚竟然要优雅得多。幸好，当时前后没有汽车驶来，我翻滚了近十米才停止起那被大力拖拽的惯性，想站起来来却发现右脚疼痛得无法支撑，只得暂坐在地上，望见那飞车抢夺的摩托上前后两人加速逃离以及有好心人停下摩托捡拾起手机等物品拿过来给我。我挣扎着支起身来，扶好摩托坐上去，而那巨大的肌肉与骨骼的痛楚不断袭来终于渐渐变得麻木，那一刻我只想尽快回到家里。到了家楼下，停住摩托车，整个人再也承受不了伤痛的侵袭，麻木的痛感令我根本无法站立，只得倒在地上往楼上喊叫，让家里人和邻居慌乱间下来搀扶着我上楼去。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的东莞，除了黄色事业泛滥之余，飞车抢夺也大行其是，没有被飞车抢夺过都不好意思说是在东莞工作的人！贫富不均，笑贫不笑娼等无廉耻的思潮横行，加上外来人口与本地人之间极不和谐的关系，令许多青年人铤而走险，飞车抢夺事件屡见不鲜。虽然自己已然特别注意安全问题了，但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必然灾祸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当我被送达医院时，右腿脚腕与脚面已黑肿得像个大猪蹄，自己反而倒没有那种疼痛的感觉了，只是根本无法行走。拍片、打针、敷药、吃药，三天时间我才能拖着这整条残缺的右腿缓慢前行，而这，才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时刻的开始……
那一天，也就是上个月初的时候，洛洛打电话给素素，告诉小姑自己体检时拍CT发现的问题：头顶有两块头骨过于突出，需要手术处理，当然医生说了这只是个小手术，住院两三天便可出院。素素紧张地问着情况，得知复查结果是良性而非恶性骨骼变化之后才稍稍放下心来，她叮嘱我不要跟家里任何一个人说这事，特别是她母亲及她大哥一家，因为怕他们担心而跑去深圳看望而影响了他住院及手术，尤其是怕因此而影响了洛洛今年才深圳大学研究生毕业进入的一家顶级AI公司工作的前程。
洛洛于周四完成了手术，挺顺利。素素原打算周日自个悄悄去深圳看一下住院的他，然而，周五下午她大哥大嫂从东莞赶回韶关喝喜酒，洛洛表姐嫁人，本是喜事一桩，不料周日一早她大嫂便发现她哥行走都歪歪斜斜的，连忙和她小哥一起送阿威到粤北医院。一向唯唯诺诺又啰嗦得说不清楚事来更无从处理哪怕芝麻小事的大嫂一下子便没了主张，不断打素素电话问如何办才好，却忘记直接找韶关那么多在医疗机构任职的亲人，特别是在医生建议立即手术时她更是吓得六神无主根本不敢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只是反复打电话来询问，及到素素母亲和小姨从韶关偏远区域赶去才开始手术。手术宣告失败……
素素得知这个情况，立即便前往韶关去处理，在电话中特别强调要求所有人不要跟洛洛说起这事情，她不想因为这个不幸的突然事件会让洛洛的病情出现反复。一方面，她要瞒住家里人洛洛手术的事宜；一方面，她又需要家人一起瞒住洛洛不要让他知道父亲病危的事实。那一刻，我想像得到素素崩溃的心是如何的忐忑不安，她只是一个姑姑，只是一个小妹，万一发生最可怕的后果，她将如何面对双方，而这双方都是她至亲的家人啊！
家人是我们生命中最值得珍视的亲人，有时候为了不让某些家人担惊受怕暂时隐瞒一些事实，特别是不幸及病痛的袭击，这些隐瞒都基于彼此间的爱与关怀。我想，也正是因为有着爱作为纽带，一家人才会在任何时候幸福而坚强，虽然，有时面对不幸及伤痛时，我们往往也束手无策，我们也往往痛哭流涕，但家人永远都是心连着心，彼此之间相互关爱着。有心有爱，携手并肩，家人们就可以度过最黑暗最悲痛的时光。
那一屋子里的男人们的烟依然在熏蒸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令我很难去记忆起他们真实的名字或称谓，也无从唤醒记忆中的某些联想来，只有曾经和我比较要好的小堂弟礼寿的眼神能让我有一丝淡淡的温暖感觉，只是它闪烁着不会正视着我捕捉的眼光，沉默或交头接耳的低声里他几乎都不发出一声来，只是默默地一根接一根吸烟，本就矮小的身材在烟熏与暗光中毫不起眼，而孤立无助的我也唯有这样的注视可以使自己有一丁点的支撑力和依赖感。
终于，一个堂哥的责备声铿锵有力：“瑞生满叔突然走了，他也曾经给大伙带来了很多好处，介绍了不少城里的工作给大家，帮助过了我们，现在我就想说，你们到底有什么意见呢？”这些农村土话我是听得明白的，只是听到有人唤我父亲“满叔”也就是最小的叔叔时，我想起的只是父亲在下乡的这段时间里给自家的兄弟逼得生不如死，在我幼小的时候便经常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仔啊，有机会走出这条村就不要再回来了啊！”但当他重新回城后，却仍然为这些家里“兄弟”谋求种种工作机会，令村子里渐渐富足起来，而我也终于考上大学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山村，然而现在命运弄人，我终于还是回到这里，终于还是会接受这些村民“兄弟”的责难，终于还是无法“不再回来”。
毕竟那是我父亲的归宿之地，中国人讲究个叶落归根、入士为安，无论如何，我都得完成这个任务，顺利让父亲安葬于故乡之土地啊！我的残腿又不断抽搐，那痛楚一点点清晰，却在我的心里暗暗郁结成一个坚定的信念：这真是个不能回来的村落！因为，父亲下放农村做民办老师的几年中所教的另两个村子的村民都已告知我们，若我村人不愿出面，他们就会帮手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想不到这帮有亲属和血源关系的本村同宗同姓之人却想束手旁观，即便曾经深受父亲的恩德恩惠啊！
素素告诉我，她负责联系山子背的村民，找到了一个大伯来主持，想不到平日里温良顺从的她竟然会如此大方且爽朗，一开口便先说自己是外嫁女很小就离开村子但记得村里叔伯们的善良与热心，这次事出突然，父亲又走得太早，现在连叔伯们都不太认得了冒失地需要大家帮手处理这些事情，实在是抱歉。一通话下来，大伯便拍胸口说有你这个邱家女儿的话我就很顺心了，放心，我出面找人，你则去负责弄齐所需要的物品即可，至于钱财方面以今年几个人的安葬费用算大约是一万多点。“谢谢伯伯，我先给一万五，若不够再问我拿，物品我会弄齐，只是需要伯伯指点一下去哪买以及买什么样的，以方便大伙儿动手操作。”于是，大伯便写好纸条给她，详细地列出了施工时的各种物品甚至价格的。
素素已备好了几乎所有的物品，晚上大伯来电话说需要工作手套，胶手套用于挖掘、帆布手套用于割草或碎石等，我看着素素很尊重有礼地和他对话，详细耐心问清手套的类别及数目，结束时还不时地表示感谢。然后，我和她便从宾馆下来，晚上九点的韶关冷得手都不敢祼露出来，毛孔都会被寒凉所折磨得瑟瑟发抖，风也吹得树枝摇摇晃晃的。街上行人极少，大多数店铺也都关上了门。好在楼下不远有一个药店，进去问一下售货员顺利弄到了胶手套，然后再问一下哪儿有帆布手套时却无从得知，只说或许五金店会有。我俩只得出药店门，茫然四顾，所幸宾馆楼下不远是一个集市，前往集市的小巷两边还零星开着些铺面，便依偎着去看看有没有帆布手套买。素素甚至想着万一没有的话第二天一早让二哥去看看专门的寿材店里去购买的。走了不远，看到一家店里有买日用品的，老板正无聊地看着电视，一听说帆布手套，他眼都没抬，手往柜台上面一指，哦，两捆齐整的布手套啊！“咯，帆布手套，要多少？”惊喜之下，素素不放心又多口问一句：“这是工作用的帆布手套？”“自然是呀，泥水呀，割草呀，都是用这手套的！”顺利购置完成安葬用的物品。
我那个堂哥的话一说出来，本来小声议论的村民便再陷入了一阵沉默，谁也无法说出不想为我父亲安葬去帮手的理由，却又似乎都不想去动手帮忙。堂哥便又提高声音：“对满叔有什么意见，他儿子在这里，人家腿都伤得这个样子了，你们难道要人家跪下求你们吗？”
“上一年我‘老该’（土话：父亲）过世，他家都没有任何表示啊！”一个人终于嘟嚷着说出了这么一句。
“你通知了人家没有呢？”
“我觉得是通知了的呀。”
接着，他问另一个年轻点的村民，“不是叫你去通知所有城里的村民的吗？你说通知了满叔没有？”
那个人吐出一堆烟雾，再低着头沉思了一下，说：“好像是忘记和满叔说了。”
“既然没说，满叔又不常回村里来，这你也怪得了满叔？！”堂哥朗声说道。那两三个人便不说话了，只是抽烟，吐出来的烟愈发浓烈。
最后，堂哥发话了，你们信得过我听我的话那明天就每家出一个人，不然，到时我可就翻脸不认人了啊！大家也没再说话，算是默认。我的腿终于支持不住，坐在堂哥回城的摩托上，一阵阵地痛入骨髓，那是一种清醒和辛酸——我完全理解了父亲说的那句话：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只是，我必须回来。我必须从千里之遥的广东回来。奔丧，本就是心情极为悲戚的时刻，却又还有如此多的刁难和责难，这回归的路让我更加的心累，那奔丧的哀则更痛与苦。
洛洛神色暗淡。路边的枯草疯长成齐人般的高度，不远处的山坡被公路剪成高低起伏的姿态，将那分散成数个区域的村落围成冬日寒意汪洋中的冷色调风景，前方高大耸立的烟囱喷出大量白色的烟雾，笼罩在山林里压抑住所有的欣然与寂寥。这倒是颇为应景的环境，偌大的山区里重工业带来的或许有经济利益的收获，更多的则是漫天的尘埃散落于河流山川及朴实无华的人群心窝里……
我不知道这片土地对于洛洛意味着什么，这本就是与他无关且早就陌生的环境，却因为父辈们的永远栖息于此而不得不再次凝望于它灰暗而冰凉的天空，踏上艰难而无从选择的道路。他并不出生于此，甚至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方向以及叔伯嫂姨的称呼，奔丧而来的痛在这样陌生的冲击中倒是多少可以化解去一些，也能令一个男孩从此变得更加稳重及有责任感来。虽然，这样的变化代价实在太大也过于悲戚，却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
而我自己出生于那个桂林城郊的小山村里，童年的时光也几乎都在那黝黑肥沃的田地田埂上奔跑，或踉跄或快或慢，日日夜夜中在绿意与金黄中获取成长。我应该对此感恩，毕竟自己的根落在那儿，我的童年全跌进那黝黑的田地里深深地埋葬，我的父亲我的长辈都长眠在那山丘之中，他们的呼唤如影随形亲切而深情……可是，我心中时常想起村头的梨花村后的山林，却执拗地拒绝回归那本就荒芜、陌生而淡薄的故乡之路，因为那儿曾令我沉痛沉重而沉沦，因为这儿不再有我的爱与恨，甚至不再有我的生或死！
奔丧，对于异乡的我与洛洛而言，恐怕更多的只有悲凉和无助，以及那已然陌生的故土对自己深刻的冷漠与热烈形成的心灵撞击：苍茫的天空、灰暗的山林、淡漠的人群……我无意去评点别人更无从要求他人，只有心底深处有强烈的逃离之愿望。因此，我现在都经常对女儿说若有天我死去了，不必埋葬，只须找个闲暇之时将我的骨灰扬洒在桂林漓江或桃花江之上，最好是老家的那条弯曲奔流的河里。我不想自己的女儿们受奔丧之痛，我只想自己的人身能流回原地，伴随仙逝的长辈……
佛说“人身难得，佛法难闻”，是提醒我们要珍惜生命，好好生活，多点包容；唯愿人间幸运，苦痛渐少。
阿弥陀佛。
